先說明我覺得文章重點不是在張懸說錯甚麼 而是藉著張懸事件來表達作者自己的想法

文章來源 http://www.douban.com/group/topic/45590843/

第一句,其實是她第一時間的回應,「這不是政治,這只是一面旗子。」 我了解張懸說這話是對 “no politics tonight” 的「直覺閃避」。她迴避了政治,以捍衛自己拿起那面旗幟的決定,凸顯這只是一件平常、微小、個人的盼望,不必那麼上綱上限。

第二句,則如同很多朋友抨擊的,是「這句話應該是從電視上學來的吧?還是電影上面?這樣講好像很有風度,彷彿很嘹這個狀況 I know I know…」這裡張懸雖沒有如同謠傳般說「我覺得這一點都不酷」,但這還是會造成一種,發言權力不對等下奚落的觀感

我先想先從旁觀者角度,「揣摩」她說這兩句話的心境:

張懸作為台灣外省家庭的女兒,無疑從小是認同那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長大的。大陸朋友如果要去想像,就想想你小時候怎麼開始認識五星旗,如何對那面旗幟產生榮耀與感情。然而她的成長過程,面臨與各位很不同的命運。她一方面見證著本土認同崛起的台灣,越來越多台派質疑這面旗子,將其視為「蔣介石外來政權」的代表(所以民進黨都用綠色台灣旗)。而另一方面放眼國際,也必須忍受這面旗子,在中國政府的否定下罕有飄揚的空間。

所以當她來到英國,在演唱會現場看到台灣學生,帶上這面她熟悉的旗幟,興奮之情完全可以想像。而當她帶著心底的熱度,披起這面旗子── ”No Politics Tonight!” 的聲音響起。那句清亮的質疑,必然勾起長年來,她見證「中華民國」在內外夾擊下的委屈。

這種情緒,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長的各位或許不容易懂。

聽到那話,第一時間張懸是迴避的,所以她先否定這跟政治相關,強調「只是旗子」。唱完一首歌後覺得心底醞釀些了什麼,才說出那一大段廣為流傳的話。其實大家都應看的出,張懸很努力在拿捏言語的分寸,甚至強調 “I am always listening” 。只是台上台下的權力差距,還是很難避免造成那女孩的傷害。

只是弔詭的是,當許多中國網民,攻擊張懸拿起的旗子代表某種「分離主義」時,他們或許沒想到,這面旗子,(比起民進黨的綠色台灣旗)至少還保有台灣跟中國的某種歷史聯繫。

「這不是政治,這只是一面旗子」。錯在哪?
簡單說,這還是「政治」。

一面旗子這當然不屬於 high politics ,那是在中南海、人大、釣魚台賓館、台灣立法院上政治人物的事。但「政治」的根本,泛指公共生活中各種權力界線的拉扯分配,大到軍事外交政策預算,小到生活中各種權力拉扯的環節。像這類用微小的行動、語言、穿著、符碼界定「我是誰」,拉扯著「誰有決定我們如何界定自己的權力」,正是「認同政治」(identity politics) 的微觀展現。

其實,連那女孩呼喊 “no politics tonight” 的時候,否定張懸拿起「那面旗子」的合理性時,她也是在做一種政治宣告,暗示「那面旗子不能當成一面國旗」的信念,或至少是,對於一場演唱會可以/不可以有什麼元素的政治判決。

正因承載著政治情感,一面旗幟才會引起張懸的感動、中國留學生的錯愕,以及台灣某些群體(特別是早年在國民黨統治期間受難者後代)的傷痛。一面旗子牽動到不同群體的複雜感受,誰又能在普世的意義上宣稱那「只是一面旗子」?即便對於張懸,那真的只是「一面旗子」嗎?

我相信在面對自己的時候,張懸也會承認,那是一種政治。

這個事件,還進一步凸顯出兩岸在不同脈絡中,形成對「政治」的不同理解:

1980年代以前的台灣,或當代的中國,政治主體是國家、是政府、是黨這一類「集體單位」。由於政治權力沒有充分下放,妄加干涉還可能帶來災禍。所以人們對於政治的理解是「危險的,不是我們能改變的,是不能碰的,離越遠越好」,主流的邏輯是明哲保身的切割。因此,台灣很多長輩(包括家父)經常叮囑「少碰政治」,而這種態度,似乎在當代中國也不陌生。

但台灣經歷民主化後的一代,有越來越多人透過見證參與,真正開始相信政治主體是你我每一個「個人」。我們開始比較放心地讓政治滲透到個人生活,並嘗試用自己的小小作為 ── 或許是透過文字、歌曲、照片、衣服、連署、上街、選票等媒介,去表達自己,去參與引導權力的分配流動。雖然台灣還是有很多不夠有風度的人,我們相信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的自由,所以你在台北還可以看到五星旗飄揚,而這是三十年前無法想像的事情。

正是出於這樣的邏輯,多數台灣人都無法理解「歌手拿覺得能夠代表自己的旗子」何以冒犯?如果有一個大陸藝人到台灣在演出時,現場有陸生高興地拿出五星旗,而該藝人也把旗子披在身上,我絕對會支持他這樣的權利。如果是在英國,那就更不用說了。而對台灣人而言,一個人表達、定義自己的權利,被另外一大群人否決,本質上是一種暴力。

另外 有位東華教授針對此事件也寫得不錯

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photo.php?fbid=671300749569550

No politics today?】


在多倫多大學東亞圖書館談台灣的自然書寫時,有一位中文很好的外國學生問我:台灣的自然書寫,跟中國大陸的自然書寫有沒有什麼聯繫?
⋯⋯
我在演講中已提及解嚴對台灣自然書寫有很大的影響,為什麼呢?因為在戒嚴時,台灣連帶把海岸跟山脈都戒嚴了,一個海島國家竟少有人假日選擇出海,只能在可憐的海水浴場泡水,有時候連舉起相機都可能違反軍事法令。

而即使現在中國已有一批在學院裡論述生態文學的學者,許多優秀的作家,但整個文壇而言,寫作環境議題的作家仍少,原因何在?我的想法是,現代環境議題,通常都是「即時的」政治議題。在近代社會中,有能力大規模剝削、傷害自然的,只有資本家與政府。一個農夫頂多為一個冬天砍十棵樹取暖,政府卻有能力用政策消滅一座山、一片海岸。

因此深入環境議題後,你會發現那絕非隨手關燈、沖澡淋浴這樣的瑣事,而是國家為何不發展再生能源?為何會有永遠做不完的工程?那是政治和利益掛勾的深淵。

也就是說,對環境議題認真,你不得不冒犯權力者,當然也就不得不對政治政策認真。在自然寫作裡的傑作,不冒犯權力只歌頌自然之美的作品幾不存在。中國在這個議題上的寬容度,和台灣過去一樣停留在「隨手關燈即環保」的狀態中,它暫時還很難容忍對南水北運、三峽大壩、政客如何和資本家聯手淘空環境這樣議題表達異議的寫作。但未來,來自台、港、澳,乃至於中國境內漢民族以外的民族寫作,很可能會對中國的環境運動與自然思維有對話和影響。


在張懸演唱會舉國旗事件中,她對說「No politics today」的女孩說,這只是一面旗子,不是政治。我仔細把演唱會這段內容看過後,不禁思考這樣的一件事:插話的女孩很可能相信「讓藝術歸藝術」的情境存在,而張懸也很可能部分認同。所以她避開了這個問題,說自己手上的那面旗子無關政治。

我不談張懸該不該舉起那面旗子、那位中國留學生該不該喊話打斷演場會的進行,或張懸回應的對與錯(因為這些都屬於自由意志的部分)。而想對在藝術裡,究竟有沒有「No politics」 提出我的看法。

我並不曉得「讓藝術歸藝術,讓政治歸政治」這樣的口號從何時開始的,有一個可能性是,它和十九世紀法國的唯美主義思潮有關。這個潮流是將德國的古典美學化繁為簡,認為藝術確實可以只專注在藝術的技藝之上。但事實上,影響這個思維甚深的法國作家史達爾夫人(Madame de Staël),本身就是冒犯了拿破崙政權被流放,才有機會在德國接觸到歌德與席勒。而觀察史達爾夫人的作品,她對貴族制度下被壓抑的女權多所發言,可也不是馴化的羊羔

「為藝術而藝術」的觀點裡頭另一個重點是:藝術本身「無目的性」。也就是說,不為權勢、金錢、世俗而服務。「藝術不再服務於宗教和道德,正如它不服務於快感與實用性一樣。藝術不是手段,它本身就是目的。」這話是由哲學家庫贊(Victor Cousin)所寫下的。但各位仔細一想就知道,當藝術不願意再為宗教與道德服務,這不就正挑釁了宗教與道德?而藝術若不願為政治而服務,那個「無目的性」就顯出背後的目的來:藝術應該是自由、狂放、反宰制性的。由此看來,「為藝術而藝術」的主張,顯然也具有高度的政治性。它的政治性格,就是以它的獨立性,挑釁了政治。


我們在藝術史上,很難找到一個在創作內容與實際人生裡,真正孤絕於政治之外的創作者。而一段時間後,我們發現「為藝術而藝術」也很常流入一種幼稚口號的惡果,比方說過度耽美,比方說誤以為「藝術不(能、應)涉及政治」。

倘若我們把「政治」(politics)這個詞視為一般性定義,指的是類似馬克思所說,「以權利為核心的各種社會活動與社會關係的總和」,那麼這個不能、不應的基礎何在?

我們可以在朗讀奈波爾(V. S. Naipaul)的《抵達之謎》,不同時朗讀政治嗎?我們可以吟詠李杜詩的時候,而不感受到大唐的政治情狀嗎?我們可以站在安迪‧沃荷(Andy Warhol)的作品前,不領略到一種視覺的政治性嗎?我們可以理解瓊‧拜雅(Joan Baez)歌聲的力量,卻不理解種族、階級的政治性嗎?我們可以唱楊三郎的〈望你早歸〉,而忘卻殖民時代嗎?

當然並不是不可以,只是那就可惜了。

我們時常在某些行為受到政治性阻礙時,向當局呼籲「讓○○歸○○」,但這其實是充滿悖論的一句話。因為如果一部作品會引起某種權力(或者是國家機器、資本家、宗教)以政治性發動阻礙時,它必然有讓這些權力機制恐懼之處。也就在這個時刻,藝術顯現了它的力量與價值所在。

像泰瑞‧伊格頓(Terry Eagleton)這樣的批評家,常提醒我們權力機制希望能主導我們的審美品味,這是為什麼呢?因為主導了民眾的審美品味,也就主導了他們的感情流向。藝術就成了馴服民眾的工具,而不是讓民眾自我發現自己在社會裡的權力、地位、存在感的啟蒙了。

是誰不希望你在作品裡、表演行動中表達你的立場?就是那些「不希望」你成長出具有監督政治,挑釁政治,洞悉政治的理性,並進而不被政治所愚弄的人啊!

今天的新聞裡,也看到李安受訪時提到,他的每一部電影,都受到他的台灣生長經驗影響,就連同志電影《斷背山》也不例外,因為台灣常是國際社會上的「失敗者」。這是李安作品的政治。

No politics today?No. 我們都活在政治裡,重點是我們得怎麼面對它,或者你怎麼面對我的,我怎麼面對你的。身為一個藝術創作者,你可以用唱的、演的、寫的、畫的,哭泣的,或者微笑的;又或者,像崔健一樣讓:「手中的吉它就像一把刀子」,「它要穿過你的嘴去吻你的肺」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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